——高嘉暉
臘月三十的清晨,薄霧還纏綿在青石板路上,我踩著故鄉濕潤的街巷,步入這一年里最盛大的人間煙火。檐角垂下的冰棱折射著熹微晨光,整條街市恍若浸在琥珀色的陳釀里,連寒風都裹著蜜糖般的甜暖。
街邊雜貨鋪的朱漆木門次第敞開,伙計們踮著腳往門楣上貼燙金春聯,漿糊的麥香與墨香在空氣里洇染。轉角處,穿靛藍棉袍的老者獨坐竹凳,銀須上沾著晨霜,卻將一面牛皮小鼓敲得清越歡快。那鼓點應和著遠處漸次響起的爆竹聲,在街巷間織就一張無形的網,網住了每個行人眼角眉梢的笑意。有孩童攥著糖葫蘆跑過,紅艷艷的山楂果在老者膝前晃成流霞,他便笑得眼紋都綻成了菊花瓣。
轉過祠堂前的青磚照壁,忽見一簇火焰在灰白的街景里躍動——原是鄰家阿婆身著絳紅團花襖,挎著竹籃蹣跚而行。新漿的棉布在晨風里簌簌作響,籃中青瓷碗盞碰撞出細碎的清音,這抹亮色沿著蜿蜒巷弄漸行漸遠,恍若年畫里的吉慶娘子走出了泛黃的宣紙。望著那微微佝僂的背影,灶臺上蒸騰的水汽似乎已漫上眼眶,朦朧中浮現出祖母布滿裂痕的手,在面團翻飛間捏出元寶似的餃兒。
未及細嗅,家門前的臘梅已送來暗香。朱漆門扉上新貼的尉遲敬德怒目圓睜,卻叫檐下兩盞走馬燈柔化了威嚴。推門而入的剎那,八仙桌上的喧囂撲面而來:青花海碗盛著琥珀色的佛跳墻,白瓷盤托起玉潤的珍珠丸子,翡翠般的臘八蒜在醋碟里沉浮。姑母的銀鐲碰著酒盅叮當作響,表弟偷蘸糖霜畫窗花被逮個正著,二叔公的旱煙桿敲著太師椅背,正說到當年舞獅踩塌了祠堂戲臺。這些聲響在雕花房梁間纏繞攀升,最終都融進那口沸騰的銅火鍋,化作滿室氤氳。
午后踏訪城隍廟,見百年戲樓沐在斜陽里。藻井上的描金蟠龍銜著紅綢,戲臺兩側"出將""入相"的錦帷被風撩動,恍惚有蟒袍玉帶的影子掠過。撫過褪色的楹聯,指尖觸到時光的溝壑,卻聽見廂房深處飄來咿呀的胡琴聲——原是守廟人抱著舊月琴,對著天井里那株老梅自彈自唱。曲調攀著飛檐斗拱漫向天空,驚起檐角銅鈴一串清越的和鳴。
暮色四合時,我總愛沿著護城河漫步。兩岸人家漸次點亮燈籠,暖光在冰面上碎成粼粼星子,遠處城樓的輪廓被夜色暈染成水墨。忽然有煙花破空而起,金絲銀蕊在空中綻放的剎那,整條河流都成了流淌的星河。對岸傳來孩童的歡呼,與近處茶樓飄出的評彈聲交織,在十二月的寒氣里織就溫暖的繭。
守歲時分,檀香在鎏金香爐里裊娜成篆。案上青瓷盤中的膠東餑餑疊作寶塔,朱漆食盒里碼著八寶攢盒,每道裂紋都藏著經年的故事。當子時的更鼓穿透夜色,滿城爆竹如春雷滾地,我望著供桌上搖曳的燭火,忽然懂得所謂年味,原是時光窖藏的老酒——封存著祖輩的手澤,蒸騰著現世的歡喜,又悄然釀著來年的期許。